頑賊 第六百九十五章 落荒而逃

    洪承疇援軍在原野里舖開。

    白廣恩的營就像個矛頭,但現在這矛頭只是與任權兒第二旅碰了一下,就被撞折了。

    在看見潰軍北奔的第一時間,洪承疇氣憤極了,咬牙切齒地在心裡打定主意,要把白廣恩這條野狗就地處斬,以正軍法。

    在洪承疇心裡,白廣恩確實就像野狗,兇猛剽悍、性情古怪,沒有朝夕飼養的熟悉,總要帶著提防之意交待任務,同時也極好養活,打了敗仗也總能喪家之犬一般,自己跑回來。

    但這次不一樣。

    好像有一千條命的白廣恩,也沒能如喪家之犬般逃回本陣。

    噩耗帶著寒意,無聲無息爬上洪承疇的心頭,令其生出恐懼。

    因為白廣恩逃跑很有一手,他不會投降,也不會像沒頭蒼蠅般迷路,一定會引領敗兵逃回本陣。

    現在他沒回來,多半不是被俘就是已經遭遇不測。

    洪承疇收攏了潰軍,命人將武職官位最高的將領叫來,結果來的只是個千總,名叫劉燦。

    此人對洪承疇而言是個生面孔,唯一的印象是個跟他從甘肅跑過來的武官。

    劉燦狼狽極了,披頭散髮,被火箭炸出眼兒的缽胄抱在手上,藍緞團龍的布面甲也浸著高到胸口的泥跡,腳蹬的靴子更是隨著他每一步都能淌出水。

    顯然,他逃回中軍的路上,至少鑽了一條灌溉渠。

    洪承疇看見他狼狽的模樣就心生嫌棄,從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這才問道:「敵軍有多少,你們被圍了?」

    面對洪承疇,劉燦大氣不敢出,就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只得跪在地上悶聲道:「軍門,是火箭,敵軍只有一個車營,初見我軍,即連發火箭數百,似乎當頭把白將軍炸死,各部失去指揮,戰場混亂,敵軍又以火槍馬車兩翼馳擊,我軍遂被」

    洪承疇聽到一半就聽不下去了,厭惡地擺手道:「拉下滾出去!」

    這種話一聽就是在放屁,他正在氣頭上,看誰都想殺,本想把劉燦斬了,可話到嘴邊,硬是憑藉理智保下了劉燦的性命。

    殺他沒意義。

    還沒等劉燦走出中軍帷幕,洪承疇便給一旁侍立的標營參將丁自珍眼色:「先把人押下去,審問潰兵怎麼敗的,若其有半句虛言,就拿他首級祭旗。」

    聽了這話,原本被嚇得發抖的劉燦,反倒鎮定了幾分。

    實際上劉燦被放在白廣恩的營里,本身就是洪承疇新編寧夏三鎮組織鬆散、人員編制混亂的結果。

    因為白廣恩打的敗仗,劉燦也都參與了。

    白廣恩一見火箭就想跑的毛病,劉燦也有。

    劉燦確實在報告中對元帥軍的攻勢存在一點虛構,只不過洪承疇沒細問,劉燦也不想細說。

    他是甘肅將領出身,早前是甘州把總,曾隸屬於甘州游擊李雲部下,親眼目睹了白廣恩第一次被火箭炸翻。

    因為李雲被王自用殺了,他也被張天琳放回去,編被編入白廣恩營內,又親身經歷了張天琳在黃羊川第二次炸白廣恩。

    他對火箭的理解,也很豐富。

    這幫軍官放一塊,整個營看見火箭就會自動解體。

    這次戰鬥,劉燦在報告中虛構最大的地方,就是他們那個營並不是挨炸後、被火槍戰車打到崩潰。

    而是在火箭升空的一瞬間,整個營的各級長官就在死亡壓力下展現出極高的軍事素養,各部私自完成後隊變前隊的隊列轉換,並大踏步撤退。

    巧合的是,此次他們面臨的對手不是張天琳。

    張獻忠、歐陽袞這幫人,對火箭的理解甚至還不如白廣恩和劉燦。

    尤其是

    張獻忠,在元帥軍只有旅帥的軍銜,沒有實際率領部隊,根本就沒看人打放過火箭,僅僅聽人說過劉承宗的火箭彈。

    因此其對射程、爆炸範圍之類的武器參數一無所知。

    他看見敵人接近,感覺位置差不多,命令火箭車打放火箭彈,都是按照張天琳那種沒有平衡杆的簡易火箭彈來放。

    但是對安裝在火箭車上的完整版的火箭彈來說,放的就有點晚了。

    結果便造成了可怕的巧合。

    本來這一波火箭彈應該打不到多少人,偏偏明軍看見火箭升空就往回跑,很多人是自己跑進射程範圍里挨炸。

    而陣前等死的白廣恩卻沒被炸到,他只是失去了作戰意志,放棄指揮和逃跑,致使失去指揮的軍隊被元帥軍的火槍戰車打垮。

    這種戰果別說洪承疇不信,就連元帥軍那邊指揮作戰的歐陽袞都跟做夢一樣。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那種打衝擊的戰車早就退出戰場了。

    畢竟不論戰車的衝擊能力有多強,它的機動能力都遠比不上騎兵,而且對路況要求過高,太容易被攻勢與壕塹阻攔。

    最關鍵的是戰車至少需要兩匹馬來拉動,只要有一匹被射傷,整個戰車就會失去動力趴窩。

    元帥軍的火槍戰車,根本不是常規武裝,而是迫於形勢攢出來的臨時兵種。

    他們只是給每個小隊配備了隨行的輜重馬車,在馬車上裝了抬槍支架,行軍中士兵會把口糧、水囊、被褥和火槍彈藥都扔在車上,以減輕行軍時的負擔。

    正兒八經打仗,操典還是要求士兵以步騎作戰,根本不考慮駕馭抬槍車衝擊地陣。

    因為抬槍戰,雖然叫這個名字,但是在衝擊中實際上只能作為鳥銃或三眼銃的射擊平台。

    抬槍也好、重銃也罷,都因為過長的槍管,無法在馳擊中完成裝彈。

    在這一點上,重銃還好一點,有些使用火器非常熟練且身體素質極佳的重銃手,甚至能在奔馳馬背上換彈,但那少之又少,即使在老兵扎堆的元帥軍也找不出多少。

    而銃管八尺長的抬槍,就是純怪物了,通條都要用步兵矛。

    那玩意裝在戰車上,槍口朝前都快超過馬頭了,射擊角度只能是前後六十度,根本就不可能在行進中裝彈。

    可是沒有任何一個指揮官,會把抬槍戰車當做三眼銃或鳥銃的射擊平台。

    畢竟戰車用抬槍,優勢是射程遠,能在單兵火器的射程之外擊斃敵人,進入射程之後的對射環節,戰馬很容易被打傷打死。

    歐陽袞就像做夢一樣,張獻忠像個魔頭一般在耳邊喋喋不休,催促他進軍、催促他出擊。

    然後違背了自己所有常識,火箭彈在頭頂飛曳、步騎兵在後面滾進、抬槍戰車在兩翼衝擊,腳步根本沒停,就以行軍縱隊撲上去把敵軍一個營撞碎了。

    甚至戰後復盤,他還覺得自己打得挺有章法。

    損失非常小,抬槍戰車從兩翼衝出去就基本上趴窩了,敵軍的佛朗機炮用散子噴過來,就能打停好幾輛。


    何況還有一些瘋狂的騎兵,端著像迅雷銃一樣的粗管子貼上來放四處亂飛的火箭,那是真四處亂飛,甚至有些火箭在飛出銃管後被風一吹,調轉方向朝斜後方飛竄。

    一個騎兵放出三支火箭拔腿就跑,戰車的挽馬被鐵丸打中,吃痛狂奔會把車輪扯掉。

    不過戰車上的士兵仍能憑據戰車作為掩體,用重型火槍或三眼銃對靠近的敵軍進行射擊。

    還真別說,三眼銃在元帥軍雖然主要作用是工具,在杆子尾部裝上剷頭和鋤頭,用於挖掘壕溝,但是在近距離防禦敵騎,倒是一打一個準。

    隨後步

    騎兵趕上來,逐走敵騎,反倒使抬槍戰車的損失很小。

    一場快速解決的戰鬥下來,歐陽袞的奇兵營,死傷的士兵比死傷的戰馬還少。

    戰鬥速度超出所有人的預料,等馬科率領騎兵抵達戰場,歐陽袞和張獻忠連戰場都快打掃完了。

    氣得馬科把關刀擲在地上:「張部堂,這就打完了?」

    「前邊還有。」

    坐在一輛被掀翻馬車上的張獻忠正端著一桿白造火箭銃,指向天空從尾巴上看,只能看到盾牌內面,聞言轉過頭看向馬科。

    就見馬科一甩韁繩丟給部下,邁著大步走過來。

    張獻忠朝北邊努努嘴,笑道:「十八里外,本來是十里,前線一崩又縮回去了,八個營都被嚇得就地駐營。」

    馬科也被嚇了一跳:「兩三萬人?」

    「只多不少,要不是咱老子,歐陽袞都不敢打掃戰場。」

    張獻忠說著,把火箭銃往地上一扔,非常驕傲地仰起頭道:「結果你看,還是姓洪的驢球子先慫!」

    張獻忠快爽死了。

    在劉承宗身邊快兩年,連髒話都不敢說,他都快變成個文明人了。

    終於被放出來,打了這麼一仗,還玩了最新式的火箭,酣暢淋漓。

    「十八里外,塘騎可探明敵軍主帥所在?」馬科還是手痒痒:「我去沖他一陣。」

    「嘁,能沖老張早去殺他個裂幕斬將。」

    張獻忠挑挑眉毛,從下往上看了馬科一眼:「你娃算白跑一趟,三邊總督啊,姓洪的準備充足得很,撒了鐵蒺藜、放了拒馬柵,正好你來了,幫忙押俘虜,回去跟任帥匯合。」

    「這」

    馬科被憋得一口氣沒上來,他媽的剛來就跑回去啊?

    張獻忠心說,你以為我想跑啊?

    八個營,人家都不用展開,不拐彎撲下來就能把他們這四五千人合圍,到時候他們反應慢上一點就是四面包圍,恐怕他們連一個時辰都擋不住。

    正當他們把戰場上能用的兵甲器械都收拾起來,裝上戰車,趕著繳獲的騾馬準備撤退,突然有塘兵退入陣中。

    很快,歐陽袞便快步走來,一臉振奮道:「西北跟第一旅的塘騎接上了,他們正在追擊洪承疇!」

    「啊?」

    張獻忠、馬科面面相覷,倆人臉上都是大大的不解。

    說實話任權兒的第二旅在這場戰役中表現極為出色,自紅寺堡出兵,四天三夜先後殲滅、迫降五營敵軍。

    但他們的作戰範圍其實不大,就在這兩日可達的百里路,戰鬥過程也談不上辛苦,甚至圍著張應昌,各營還都歇了兩天。

    而劉承宗親率的第一旅就離譜了,他們開始在紅寺堡,然後去了四十里外的鳴沙洲,又渡河到十五里外的棗園堡,後來又收到消息,六十里外的廣武營也降了。

    現在第一旅又到了他們的西北方向。

    張獻忠板著手指頭在心裡算了算,抬頭難以理解地看向馬科:「這躥了二百多里地,大帥的第一旅是什麼東西,鐵人嗎?」

    日行六十里不奇怪,很多部隊行軍都能比這個速度快。

    但問題是,他們這支軍隊自西安發兵就沒好好修整過,連續行軍一千一百里之後,又在四日內躥了二百里路,而且看架勢還要繼續躥下去。

    相較而言,還是走一百里路,在金銀灘上毆打張應昌的第二旅更舒服。

    張獻忠從翻倒的馬車上跳下來,心滿意足地拍拍手,扶正了自己的文官鐵帽子,對馬科道:「好了,你也不用回去了,大帥的命令很快就會過來,我估計第二旅要匯合。」

    說著,歐陽

    袞就已經叫來傳令騎兵:「把奇兵營見到大帥塘騎的消息告訴任帥,讓後面先做好準備。」

    命令發出去沒多久,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歐陽袞、張獻忠和馬科就興沖沖地見到了塘騎。

    準確的說,是跑回來的塘騎。

    塘騎帶來的不是劉承宗的命令,而是前方急報:「將軍,前面八營敵軍拔營了,兵分兩翼包抄過來,來得很快,最多一刻就能看見!」

    「就你,把敵軍來襲的消息報告大帥,沿途告知塘騎收回本陣,再來個塘騎向任帥報告,請求支援!」

    「這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歐陽袞對塘騎說罷,轉頭對張獻忠問道:「張部堂,眼下是向南撤退,還是就地固守?」

    「向南?」

    張獻忠被問懵了:「要撤也往西撤啊,往南撤個什麼勁?不撤了,大帥在追姓洪的王八蛋,我們在這黏住他們,正好能給大帥省省腿腳,跑了一千三百多里,夠遠了。」

    他說的挺瀟灑,實際上歐陽袞很清楚,不撤退並不是勝算大,而是此時撤退太危險。

    人家敵軍動起來,塘騎把消息傳到後方,雙方就已經接近到爬上土山就能看見揚塵的距離了。

    這個時候不論往那邊跑,都會被追上,萬一被追上時不能成陣,騎兵能直接把行軍隊形沖爛。

    「也不全是壞事。」

    歐陽袞作為老將,儘管在二旅的話語權很低,但突然遇事,卻要比別人沉著冷靜得多。

    他看了看北邊,還不能看見敵軍隊列行進的揚塵,便道:「傳令各部,把壞了的車馬和繳獲錢糧、傷馬留下,死馬也都從車上扔下來,以結陣形式向西南快速行進三里!」

    張獻忠一聽就急眼:「馬也扔,帶著唄?」

    「他們敢進軍,就是不知大元帥在側,我軍倉皇而逃,就要有倉皇而逃的樣子。」

    說罷,歐陽袞看向馬科:「馬將軍,游擊營騎兵在三里外結陣,待我部過去結出車營,騎兵入陣。」

    在嗚嗚的號角聲里,歐陽袞對張獻忠道:「放心,那些傷馬死馬,他們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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