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用的官方藉口是他想要見見自己最崇拜的人的繼承人,但我認為他肯定另有所圖,陛下。」
「您覺得他有什麼企圖呢?」艾格隆故意反問塔列朗親王。
塔列朗親王略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腦中斟酌自己接下來的用詞,在片刻之後,他昏花的老眼當中流露出了幾分智慧的靈光,然後他低聲開口了。
「雖然這位親王並沒有過多透露他的真實思想,但是我認為,他是希望通過和波拿巴家族的舊交情,換取您對撒丁王國的同情,進而暗中幫助他與奧地利為敵的事業」
「也就是說,他希望從我這裡得到援助,一起對付奧地利人嗎?」艾格隆並不覺得意外,而是鎮定地反問,「他是不是忘了,我的母親、我的妻子都是哈布斯堡公主?他怎麼會對我寄託這種希望?」
「哈哈哈無疑他肯定記得這一點,但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塔列朗親王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自古以來王室間的聯姻,都無法阻止各國走向戰爭,薩伏伊王室自己也多次和哈布斯堡家族聯姻,就連阿爾貝托親王自己,也是娶了哈布斯堡家族托斯卡納支系的公主。」
仿佛怕艾格隆不理解,他又詳細解釋了一下,「親王的岳父就是卡爾大公的二哥費迪南大公(此人在1824年已經去世),算起來您和他還是分別娶了堂姐妹的連襟呢——」
驟然被塔列朗親王提醒,艾格隆也禁不住笑出聲來。
「所以,這位親王想要謀劃的,就是兩個女婿對岳家的背刺嗎?哈哈哈有趣。」
「這確實很有趣,陛下。」塔列朗親王湊趣地笑了兩聲之後,很快又恢復了嚴肅的表情,「但同樣它也事關重大,無論您願意不願意響應他的提議,您都應該早做好準備。」
在親王的帶動下,艾格隆也變得嚴肅了起來,他首先詢問自己的首相,「那麼您認為,如果撒丁王國真的想要以各種方式進行他們的反奧地利事業,我們應該作何反應呢?」
「陛下,因為您早年的經歷,您可能對奧地利有些憤憤不平,但是我勸您,目前任何針對一個列強國家開戰,對您來說都是有害無利的,因為這很有可能引發一場新的反法同盟。」在艾格隆的詢問之下,「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捲入到一場列強之間的大規模戰爭當中,我們應該坐等時機,讓各國之間的嫉恨讓他們彼此紛爭,然後您再選擇火中取栗。」
「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您是要我別聽從親王的意見,繼續維持和奧地利的友好關係嗎?」艾格隆反問。「這一點我倒是可以做到,畢竟我也不打算和奧地利兵戎相見,至少目前不想。」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塔列朗親王陡然搖了搖頭,否定了艾格隆的話。
艾格隆也不再說話了,而是看著對方,等待著親王說出他真正的見解。
這一次,他沒有等多久,塔列朗親王似乎已經思慮周詳,頃刻之間就濤濤不絕地說了起來,「我和梅特涅打了快30年交道了,我太了解他了,那是一個老滑頭,一個玩雜耍的大師,他素來朝三暮四背信棄義,他當年為了討好先皇,主動提出聯姻,將您的母親嫁過來;一方面他又暗地裡在準備對法國的戰爭,並且在最後落井下石,讓帝國隨之傾覆。對於這樣的老滑頭,您跟他講什麼恩情義理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想要得到他的友好,只有掐住他的脖子,讓他有求於您。」
塔列朗親王抬起自己滿是皺紋的手,做了一個掐脖子的手勢,臉上也變得殺氣騰騰起來,「按照這個道理,正因為我們想要跟他友好,所以現在就應該想盡辦法給他使絆子,讓他感受到壓力,讓他明白自己有求於我們,而那時候您就會發現,他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討人喜歡的老東西了——」
艾格隆很快就明白了塔列朗親王的意思。
「也是說,您的意思是,我們要玩弄兩面派手法,既鼓勵撒丁和奧地利的敵對情緒,隨時保持以此為籌碼來要挾梅特涅的能力;同時又隨時準備以此為籌碼來換取梅特涅的友好?」
「是的,簡單來說是這樣,但實際操作會複雜一些,不過對我來說這並非難事。」塔列朗親王自信滿滿地回答,「現如今,奧地利實際上四分五裂,只是被老皇帝和梅特涅用各種花招捏合在一起而已,為了維持自己龐大的家業,它已經心力交瘁——而如果它面對來自於外部的衝擊,那就會更加力不從心,只要壓力足夠大,他們會需要求助於您的。」
塔列朗親王所言確實屬實。
法國雖然在漫長的戰爭當中失敗,但是至少在此刻,它依舊又大又強,實力雄厚,而且經過大革命的洗禮和錘鍊,統一的民族意識已經形成,它的民族成分高度「同質化」,內部的離心力非常小,它只需要一點時間恢復創傷,很快就可以重新變成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
雖然,維也納和會給法國精心安排了「牢籠」,在陸地上,讓吞併了比利時的荷蘭、吞併了萊茵蘭的普魯士、吞併了熱那亞的撒丁王國,充當隔離法國的「看守」。
但是,既然法國本來就需要休養生息,那麼被「隔離」反而讓它可以「隔岸觀火」,靜待其他國家之間的矛盾爆發。
十幾年已經過去了,維也納和會安排的「牢籠」,本就在形勢變化之下搖搖欲墜。
艾格隆一上台,就夥同英國一起,把比利時從荷蘭王國的統治之下獨立了出來,讓它從一個「潛在的敵國」,變成了「友善的中立國」,這就等於讓自己獲得了一條安定的北方邊界,以及一個未來的合作夥伴。
而現在,還沒有等他發力,南方的牢籠似乎也在搖搖欲墜了。
撒丁王國因為自己的野心,不但沒有繼續充當「反法尖兵」,反倒是把奧地利當成了自己的主要敵人,甚至主動想要以法國作為後盾來反奧地利!這讓1815年在維也納和會上殫精竭慮的梅特涅情何以堪?
只能說,人算永遠不如天算,國際關係畢竟不是棋盤上下棋,每一個棋子都有自己的意志。都會按照他們自己認為的「最佳利益」行事。
此刻的奧地利,雖然勉強熬過了被拿破崙皇帝幾次打敗的恥辱,奪回了大量失地,看似也重新奪回了帝國的威信,但實際上,在短暫的和平當中,它卻危機四伏。
它國內大多數民族都反感它,希望能夠獲得獨立,至少獲得更大的自治權;它周邊所有的大國都感受到它的衰弱,於是想要用武力奪取它的「祖產」。
在德意志內部,慢慢崛起的普魯士開始不斷試圖挑戰它的權威;在巴爾幹,俄羅斯人也在步步緊逼;而在帝國的南方,就連一個「二等列強」撒丁王國竟然也在蠢蠢欲動,試圖從帝國的軀體上撕下幾塊肉來。
這一切危機,在歷史上,最後都迎來了總爆發——撒丁王國在1848年和1859年兩次對奧地利宣戰,第一次失敗,第二次靠著拿破崙三世的法國支援得到了勝利;普魯士人在1850年危機當中選擇退縮,但是很快就在1866年通過一場短促的戰爭徹底擊敗奧地利,把它的勢力趕出了德意志;而最後的俄羅斯,和奧地利同歸於盡了。
在近代歐洲的歷史上,奧地利帝國就是下場最慘的一個,別的國家雖然也有戰敗的恥辱,也在各種大戰當中傷亡慘重,但至少基本盤還保住了,只有奧地利帝國屍骨無存,它先是因為戰敗而不得不和匈牙利人妥協,把自己變成奧匈帝國,而後連這個國體都沒保住,被大卸八塊不得超生,哈布斯堡家族也徹底成為了流浪皇室,只能在流亡當中悵然追憶往昔的輝煌。
而這一切「厄運」,波拿巴家族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拿破崙皇帝自然不必說,他多次打得奧地利割地賠款損失慘重;而拿破崙三世在上台之後,在1859年他和撒丁王國一起對奧地利開戰,也開啟了帝國滅亡的第一槍。
面對自己的國內外壓力,拿破崙三世選擇了最「容易」的道路,主動站在了撒丁王國一邊,通過法奧戰爭讓奧地利吞下了戰敗的苦果,並且丟失了它最富庶的倫巴底。
可以說,波拿巴家族就是哈布斯堡帝國的命中魔星。
然而,在這場戰爭當中,拿破崙三世皇帝除了獲得「勝利」的虛名之外,幾乎沒有得到任何東西,相反他大大削弱了奧地利,讓它在1866年的普奧戰爭當中更加虛弱無力,只能迅速脆敗。進而讓他不得不自己面對普魯士的兵鋒,最終葬送了自己的帝國。
毫無疑問,現在這條世界線上,艾格隆完全也可以去扮演拿破崙三世的角色,只要他願意,他也可以用自己的實力去打壓奧地利,讓奧地利最終和原來的歷史一樣走上覆滅的道路,如果願意付出足夠代價的話,他甚至可以親眼見證哈布斯堡帝國的徹底消亡。
可是,這值得嗎?這不值得。
這並不是因為他和哈布斯堡家族有親緣關係,雖然他母親他妻子都是哈布斯堡公主,可是「親緣關係」在他眼裡絕沒有權力重要,誠如塔列朗親王所言,自古以來的聯姻也沒有妨礙各國君主們互相攻伐。
關鍵就是,從利益上,這不值得,甚至大大有害。
哈布斯堡帝國在現在,到底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一個多民族、必須時時刻刻面對各族分裂勢力壓力的衰弱帝國;意味著一個四分五裂的義大利;意味著一個天主教和新教諸侯互不統合、離心離德的德意志;意味著一個阻擋在俄羅斯帝國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
這究竟有什麼不好呢?
對艾格隆來說,這簡直太好了。
這樣一個好東西,幾乎完美契合他的需求,他不光不希望把它撕碎,反倒希望讓它留下來,活得越久越好。
不是因為什麼親戚關係,而是徹底實際的利害考慮,讓他希望這個帝國存活下來。
同時,艾格隆從小就在奧地利的宮廷當中長大,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外祖父以及梅特涅的性格。
他們都是朝三暮四、心性涼薄之輩,跟他們講什麼感情簡直是笑話,他們只認準實力。
但正因為如此,這種人反而容易交朋友,因為他們幾乎從不感情用事,只憑藉利益來決定立場。
所以,艾格隆非常贊同塔列朗親王「為了和梅特涅當朋友,首先要掐梅特涅的脖子」的論斷。
「親王殿下,您說得非常對我深感贊同。」在思考片刻之後,艾格隆點了點頭,認可了自己首相大人的意見。「那麼,我同意您和即將繼承王位的阿爾貝托親王保持密切聯繫——並且,我同意在一定範圍內,我們和撒丁王國保持友好往來,甚至援助。但是,這一切的底線,都建立在我們絕不與奧地利兵戎相見上面,我相信,您是世界上最適合玩這種遊戲的人選所以我就委託您來主導此事了。」
「平常您習慣自行其是,一有棘手的事情您就想到我了,親愛的陛下。」塔列朗親王既有調侃,又略帶些哀怨地說。
「作為首相,您的本職不就是替我排憂解難嗎?」艾格隆笑著反問,「在我的容忍之下,您擁有了如此大的權力,您當然應該為我把事情辦好。」
「話是這麼說但您也不能夠把事情都甩出去啊,別忘了,您是波拿巴皇帝,而我只是您的臣僕,別人要見的是您,也不是我——」塔列朗親王攤了攤手。
兩個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塔列朗親王的能力,是世人皆知的;但塔列朗親王的「臭名昭著」也是世人皆知的,這就意味著他不可能以自己的名義來施展權力,他必須要倚靠在某個「大義名分」之下,然後再以此來為自己的權威背書。他就是這樣一顆寄生藤,永遠置身事中,卻又永遠不被清算。
國王,督政府,皇帝他換了好多個主人,但這根本不重要,只要大權在手,他也不介意為任何一個政府服務——當然,這個政府也必須足夠明智,不能違背國家利益行事,否則他也會毫不留情地將它拋棄。
對於此刻,艾格隆就是他人生中最後一個「寄主」了,他也希望,在自己生命最後的餘暉當中,以帝皇的名義,伸張他個人最後的抱負。
「陛下,我觀察您已經很久了,您雖然年輕、而且驕傲,但是您不會被情緒所左右,更加不會對過去的私怨耿耿於懷,以至於影響自己的判斷。這是一項非常優秀的特質,我但願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您也可以一直保持下去,那樣的話,這個可憐的國家就可以有好幾十年太平日子可過了!」相視一笑之後,塔列朗親王又對艾格隆半是恭維半是告誡地說。
接著,他似乎不堪疲憊,輕輕地打了一個哈欠,然後欠身向艾格隆告退,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艾格隆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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