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陷入了令人心慌的寂靜。鯨油燈發出的光是白色而熾烈的——與煤油燈帶著些暖意的昏黃完全不同,沈一貫只覺得刺眼。肪
他吞了口唾沫:「看來朝野上下說陛下『早歲勵精、天縱多能』都是真話。」
申時行像看傻瓜似的看向他,冷冷吐出一個字道:「是。」
沈一貫又吞了口唾沫:「那......關於揭帖案,相爺有頭緒沒有?」
申時行冷著臉道:「此前我以為是『你們』乾的,如今看來,卻不過是些渾水摸魚之輩。但被你們這麼一鬧,錦衣衛可以說是本相干的。如果無法解釋你今晚入我府中待到半夜所為何事,說是咱們串謀也不是不可能。」
沈一貫起身,隨即撲通一聲跪在在申時行面前:「請相爺救命。」
申時行冷笑道:「你與鄒元標等做局謀我,我為什麼要救你?」
沈一貫臉色蒼白,頭磕在地上,咚一聲作響。他低聲道:「因為相爺與我們一樣,都想撥亂反正。」肪
申時行嘴角抽動一下,冷哼一聲。沈一貫繼續沉聲道:「當今天子,從萬曆二年開始殺勛貴、殺宦官、殺言官;到變法時殺士紳,丈量土地時殺文官、殺地主,對外征伐時殺得緬甸、女真、西羌人頭滾滾。此非「仁」主。祖龍以來,相爺見哪個太平天子殺這麼多人?!」
頓一頓道:「相爺寧不懼乎?」
申時行又冷哼了一聲。仿佛抬槓一般,說道:「漢武帝。」隨即又發揮一句道:「凡欲有作為之君,人都殺的多。如你所言,堂堂政事堂副相,自有體面,我怕什麼?」
書房內又陷入寂靜。申時行不看跪在地上的沈一貫,自顧自用暖水瓶往自己茶杯里續了些熱水,端起來喝了一口。
他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長嘆一聲道:「當年,恩......郡王老父張文明遇刺,江南為此破家的不計其數。郡王返京後,有一次我問起他對此事的看法。你知道他當時說什麼?」
沈一貫跪地啞聲問:「他說什麼?」
「芝蘭當道,卻不得不鋤。」肪
申時行說完這八個字,站起身走到書房窗前,望著天井裡如墨一般的夜色,低聲道:「如今看來,皇上對梁夢龍很滿意啊。因此,有些擋路的,不管是靈芝還是爛石頭,都要替他掃一掃,順便算算以前的賬。」
又轉過身嗤笑道:「你真以為你們那詭譎之心、營私之行能瞞過錦衣衛?」
沈一貫聽了這句,被擊打的幾乎完全頹廢的精神似乎緩過來些,他起身露出苦笑道:「此非仁主,我等只好回去等著抄家殺頭。」
申時行的臉還是冷的:「你若想滅族,出了門再說仁不仁的話。這一次,我可以當做沒聽到。」
沈一貫見申時行毫無伸手相助的意思,咬牙躬身道:「相爺珍重,下官告退了。」扭過身就往外走。
申時行又看了一眼自鳴鐘,點點頭道:「此時已近三更,你出去若被巡夜的逮住,卻多有不便,且留一晚吧。」
沈一貫的眼淚奪眶而出:「多謝相爺!」肪
......
宗室改革後,為體現皇室宗室之間的「親親之誼」,內務府在京師社稷壇之西劃了一塊空地,建了一座方方正正的小城——此乃仿「鳳陽高牆」的宗室監獄。
在北京建設「宗室監獄」本意不是嚇唬宗室,而是真正體現皇帝對宗室的「親親之誼」,這不是反話。
明太祖留下的皇明祖訓中規定:「後世嗣君對諸藩府親王及宗室『雖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則降為庶人,輕則當因來朝面諭其非,或遣官諭以禍福,使之自新』」。
因龍子鳳孫身份貴重,不能與普通犯人關在一起,因此各省建起「高牆」和「閒宅」還真是體現了歷任皇帝對宗室的關心——宗室改革前皇城裡宗室極少,改革後則極多,因此專門建設一個監獄關宗室是有其必要的。
但從實踐效果來看,宗室聽聞此「高牆」無不魂飛魄散,聞風喪膽。因為從國初以來,只要關進去的全部是無期徒刑,即圈禁到死。唯一例外的是嘉靖朝鄭王那種明顯的冤案——即便如此,現如今任格物院長的朱載堉也在高牆外結廬十九年才換來其父平反。
因為恐嚇效果顯著,京師高牆建成後,一段時間內並無宗室入住。本著不浪費的原則,此地就成了關押違法高官和勛貴的地點,而被逮捕的西寧侯宋世恩就被關在其中。肪
宋世恩的祖宗是出身於紅巾軍的名將宋晟,爵位傳至他時已經十一代,西寧侯府也算得上京城內頂尖的豪門。宋世恩隆慶三年時襲爵,成年後在南京前軍都督府署理軍務,後因占田蓄奴等事被彈劾回京——變法之後,吃此罪名被彈劾的勛貴不計其數。
雖然擔任過武勛高官,但宋世恩卻毫無英武之氣,望之不過一紈絝。所謂沉迷於絲管娥嬌之際,肌節駑緩、智識遲鈍,說的就是這樣的勛貴。
從如狼似虎的國安錦衣衛破門而入,將之逮問之後。宋世恩的魂兒已經從身體中抽離,一直飄在半空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族陷入覆滅。
他的魂兒看見自己的母親穿上一品冠服,欲進後宮求情卻被阻在宮牆之外。他看見自己夫人整日在牢中飲泣,被獄中「伴婆」羞辱;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在高牆內很是受了些拷打——那身體翻滾著求饒,將自己夫婦違背人倫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然而,錦衣衛不要這些。他們反覆拷掠,問那天在品味居吃飯的還有誰——而又是誰把牆壁上大逆不道的文字泄露於外。
「我就是一草包,真的。」對上安全局僉事郇櫟那冷酷的眼神,宋世恩哭得梨花帶雨,「真的,郇爺!我那天真喝多了,為了那倒血霉的宋九兒,我家破人亡了——凡是知道一點兒,我能不說嗎?」說完,他又委屈的大哭起來。
郇櫟臉上的冷酷並不減半分。他看著匍匐在自己腳下的西寧侯,突然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讓他蜷縮著身體慘呼。肪
「侯爺,咱家指揮使一會兒帶著您的兩個小子來看您。他老人家,可不像我這麼好說話。」
宋世恩張大了嘴巴,絕望的看向如同惡魔一樣的郇櫟。他那被聲色犬馬鏽蝕的腦袋終於轉動起來,宋晟遺傳下來的血脈也覺醒了一絲。
「郇爺!您說,想讓我咬誰?」
「侯爺,您說的這是什麼話。不過與國同休的勛家,如今落到這步田地,小郇我心裡怪不落忍的——且幫你一起回想回想,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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