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野心家 第一百零六章 新生(上)

    罵一句滾出去,那是很嚴厲的斥責。

    只是父親嘴裡罵出的話語,更多的是關愛。

    西門豹其實很喜歡這個庶子,他自己也接觸過墨家的學說,於是他確信年輕人、尤其是衣食無憂的貴族庶子們,必然會喜歡墨家道義中的一些內容。

    年輕人富有激情,總勝過將一腔精力放在走馬射獵玩弄婦女這樣的事上,而且墨家所要做的事,聽起來格調很高,正適合那些年輕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那一次斥責之後,西門豹之後基本沒有再和西門彘說過話,但是偶爾也會聽到一些傳聞,有時候也會關注一下兒子最近在做什麼。

    這一次魏侯讓他圍攻邯鄲的消息傳來,西門豹確信西門彘會來見自己,而且一定會穿著一身貴族的華服。

    穿上那身華服,那是他西門豹的兒子,以兒子的身份來和父親對話。

    脫下那身華服,那是一個受蠱惑於墨家道義的年輕人,以年輕人所認知的正義來質問這個不義之戰的執行者。

    現在,父子兩人又陷入了僵局。

    西門豹不在意西門彘去學那些墨家的道義,這本身沒有錯。至於來質問自己,在他看來,那倒是說明兒子胸懷大志不畏威嚴,將來或可成事。

    他生氣的,可能只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兒子太幼稚了,幼稚的就算去了泗上,只怕也混不出什麼名頭。

    一年前他說西門彘學的墨家道義只是皮毛,把民為神主學成了取民之粹。

    現在他說西門彘根本不清楚墨家那些宣傳口號之後真正蘊含的意義,兒子以為泗上是樂土,那裡的人沒有爭鬥,同德同心同志,人人純善至美。

    這一切,都讓西門豹感到憂心。

    兒子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可能已經無法回頭。

    不回頭也沒什麼,本身就是庶子,西門豹對於墨家也頗為看重覺得將來墨家的道義或許真的可能席捲天下。

    而且西門豹作為貴族和臣子,太清楚各國政治之間的骯髒。

    就像是他,當年文侯在世的時候,自己就因為一些讒言導致差點被文侯不信任,最後用了一些辦法,才坐穩了鄴守的位子。

    如果當年就是公子擊當政,只怕他這個鄴守也做不長遠。

    他對墨家沒什麼敵意,相反還很欣賞墨家的一些作為,這個不能繼承自己一切的庶子如果能夠投身墨家,那也算是一個歸宿。

    放眼天下,墨家如今是無冕之君、素封之侯,能夠與三晉秦齊楚一較長短,其餘諸國不過撮爾小國,不能與之爭。

    可是,西門豹擔心的,就是兒子懷著滿腔的激情,將泗上看成是樂土,以為那裡人人為善是仁者之地,等到去了之後才發現和想像中有些差距,難以承受這幻想破滅的痛苦。

    到時候,已經對舊的一切充滿了厭惡;又對泗上的新政感覺到不安;那麼這一輩子也就毀了。

    人需有恆心,方能成大事。

    西門豹不想去管兒子投身三晉還是秦楚,亦或是墨家,只希望兒子能夠有所作為。

    可真要是已經對舊的一切充滿了厭惡;又對泗上的新政感覺到不安,搖擺之下,天下便無其容身之地。

    變革之世、混亂之世,欲成大事,只能在新舊之間做出選擇,沒有第三條路。

    恆心,不是說忠誠,也不是說專一。

    在西門豹看來,諸如吳起,學過劍、學過儒、學過兵法、出仕魯國、轉投魏國,如今又跑去了秦國。

    即便這樣,西門豹確信吳起能夠成大事,因為他有恆心,知道自己要什麼。看上去並不專一,絕無忠誠,但一切都是為了「建功立業」這四個字。

    吳起始終如一,故而從魯到魏再到秦,都能成大事。

    兒子呢?

    覺得舊的一切都骯髒,可是他真的做好了投身到墨家的大業中的準備了嗎?去了之後,若是失望,到時候舊的一切都已經感到了噁心,到時候疑惑於自己到底能幹什麼、想幹什麼……這人,就算是在這亂世中廢了,碌碌終生。

    他罵兒子,不是想把兒子罵回頭,只是想把兒子罵清醒、罵堅定、罵的作出抉擇。

    時隔年余,今日的這番責罵,其實還是一樣的意思,一樣的道理。


    他在等兒子回答,從兒子的回答中判斷兒子是否已經做好了準備,堅定了心志。

    如果還只是像一年前一樣,跪地痛哭只說內心被那些道義折磨的痛苦,那麼西門豹會選擇在出征之前將兒子關起來。他怕兒子苦悶的找不到道路,決意求死以擺脫舊的痛苦和新的幻滅,甚至傻乎乎地跑去邯鄲去為「正義」而守城。

    這一次責罵之後,西門彘比西門豹想像的更加堅強。

    雖然言辭依舊激烈,但卻沒有一年前那樣幼稚的舉動,而是在他責罵之後,行禮道:「父親,墨家之法,有論跡不論心之說。墨家之經,有客觀、主觀之說。」

    「您或許不能夠理解這些詞彙,但您可以簡單地理解成客觀為跡;主觀為心。」

    「趙公子章,到底是怎麼想的,是不是真的想要利天下、是不是真的想要利於趙國之民,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邯鄲所做的一切,已經使得民眾得利。哪怕這種得利,是為了他自己的權勢、君侯之位,這在客觀上,依舊是進步的,這是我會支持的。」

    「至於他成為君侯之後會怎麼做,是否會按照墨家的道義去選擇另一條路,那是一回事。我不能夠因為,他可能是出於自己的權勢而做出如今這些事,就連他現在做的這些事都反對。」

    「父親,鄴地之民敬您愛您,是因為什麼?因為您的血統嗎?不,是因為你治河伯、修漳水,使得民眾得利。」

    「而您現在要出動鄴地的百姓去攻打趙國,這是魏侯的命令,我從未指望過能夠勸說您放棄。」

    「我只是想告訴您,您的做法不義。順便……我也想告訴您,我要去泗上求學了。」

    西門豹微微一怔,但也沒有太過驚詫,只是問道:「一年前我和你說的話,你想了些什麼?你覺得你現在理解了墨家之義?」

    西門彘搖搖頭道:「不是很懂,似懂非懂。」

    「但以前,就像是眼前是一片霧,沒有太陽沒有星光,我不知道該怎麼走。」

    「而現在,雖然眼前依舊模糊,但不是四周的霧,而只是我眼前淨面的水,雖然模糊,但有人會幫著我擦乾淨。」

    「您說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可那又有什麼呢?就像是去年我給您講得公孫澤的故事一樣,那故事裡的公孫澤是個好人,是個君子,可他也只是個好人、是個君子罷了。我想做的,不再是當個很好很好的人,而是想要這天下不需要那個故事裡那樣的好人。」

    「那個故事講完了,可我就想,故事之後會怎麼樣呢?公孫澤或許嘲笑禮不下庶人,但是惻隱之心下,亦或許還會送去一些鹽給那個農夫也未可知。可是,故事的另一種可能,就是農夫有了自己的土地不再需要那樣的君子的憐憫。」

    西門豹盈盈而笑,點點頭又搖搖頭,許久問道:「這一年,都發生了什麼?」

    西門彘聞言,苦笑一聲道:「這一年……發生了很多的事。」

    是的,很多的事。

    就在一年前被西門豹斥責之後,西門彘曾彷徨過、猶豫過、無助過、不知道該往何處過。

    幾個月的時間,他聽了很多的道理,解開了許多的疑惑,直到有一天在那一處墨家在鄴城的據點中,他和一個人發生了一段對話。

    那是半年多之前,鄴城的墨家據點裡來了一個中年人,學識淵博,道義精湛,原本墨家據點裡的那個人被調走了,據說好像是去了趙地之北的高柳。

    新來的這個中年人很健談,而且懂的東西很多,應該也是個貴族出身,但是可能也做過不少稼穡百工之事,能夠和貴族子弟、百工之民、稼穡之農都可以談笑風生。

    中年人很有特點,少了一根小拇指,齊刷刷被砍掉的。

    混的熟識、聽這中年人講了許多道義故事之後,西門彘便好奇地問了一句關於中年人的小拇指的事。

    中年人卻只是淡淡笑道:「幡然醒悟,斷指明志,投身利天下之業。」

    很隨意的回答,很淡然的講述,可卻聽的旁邊許多的人兩眼放光,猜測著這背後是怎樣一個盪氣迴腸的故事。

    西門彘便嘆息道:「你們墨者的身上,總有許多的故事,叫人聽之振奮。那樣的生活,才是生活啊,我們現在這樣的生活,瞭然無趣。」

    那中年人沒有直接講道理,而是笑著問道:「是嗎?你說說,你都知道墨者身上的什麼故事啊?」

    說到這,幾個不少覺得生活空虛、閒的發慌、卻又不知道該干點什麼、極為羨慕墨家那些故事中浪漫激情色彩的小貴族子弟們如數家珍地說道:「太多了啊!」

    「墨子勸齊王、勝綽叛義助項子牛、禽子登泰山與墨子飲酒而得守城術、適用奇技殺害天下之巫祝、公造冶軹城劍聶政、公尚過游越斬蛟、胡非子臨淄五勇說屈將……」

    一個個聽起來頗為浪漫激情的故事說出口,西門彘聽的心中又痒痒了,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是生活,自己如今活著,真是毫無意義。

    可說完這些,那個斷指的中年人哈哈大笑道:「這些故事,聽著心裡都很嚮往,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有意思,是吧?」

    西門彘以為這是要勸說他投身墨家,他本已有意,此時急忙點頭。

    那中年人卻笑個不停,許久才道:「這些故事之後的人,我都見過。我給你們隨便說個人吧。」

    「嗯……就說適吧,用奇技毒殺害天下之巫祝。你知道他幹完了這件事之後十幾年,還幹了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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